从公司的裁员风暴扯开来
庞静 2014年6月17日
【用此文把公司裁员风暴之后我的想法写出来，也算是对当今资本制度之下公司文化记录一斑。】
一个月前我去夏威夷会网友渡假，渡假期间收到朋友短信，从去年年底就开始蓄势的公司大裁员风暴现在终于着陆了。我们部门在这次风暴之后减员百分之五十。被裁员工离开那日我已经结束假期回去上班，朋友同事握手言别，心中凄凄。
公司裁员的大背景是政府负债破顶，各个政府部门都削减开支，国防预算首当其冲。我们公司虽然是私营企业却靠国防开支为生，必然受影响。但是用这个大背景做公司滑坡的托辞我不能苟同。越是在环境不利的条件下愈能见领导的功力。五年前公司花血本投资做了一个大项目，这个项目在大背景不利的条件下完成了，却没有为公司现在面临的危机带来丝毫缓解。也许十年后二十年后这个项目能带来利益，但当下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裁员风暴刮来之时领导告诉大家这是大环境所致，多数人信以为真。至少信了，心里舒服一点，也容易对家人有个交待。好了，管理阶层离咱们太远。还是说咱们自己和咱们身边的人吧。
我们部门不直接参予产品设计，而是进行产品设计的分析和评审。具体地说，在战车设计初级阶段，我们分析系统整体设计要求并提出各个配套子系统的设计要求。在战车设计过程中，我们的系统分析包括更具体的子系统操作性能和指标，因此可以更准确地预估战车的性能，比如有限行程最高速度加速度油耗功耗温度刹车距离和时间，以及在各种战地场合的越野能力。在战车设计的最后审核阶段，我们就要提供定量的分析，证明各个系统符合设计要求。我们部门的报告对客户是一个综合汇报，对总工程师是决策设计方案的参考。看上去我们的工作很重要，我们部门很多人都有博士头衔。但是一旦银根抽紧，比起直接的设计部门，我们的重要性就不那么显眼了。战车性能方方面面，以前每一个专业基本上都有两个人罩着。裁员之后我们部门所剩的人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人专业互不相干。将来每人写的报告都只能靠外行人peer review了。
既然是一个专业两个人，这次裁员两人之中必有一人遭泱。这倒霉之人是因为什么被裁呢？首先，年纪是一个考虑因素。其实并不是所有被裁之人都只是单纯倒霉。年纪五十五岁以上并且为公司工作十年以上的员工如果这次被裁就可以算是提前退休。公司为提前退休的员工提供与在职员工一样的医疗保险。如果该人是家庭经济的唯一支柱，如何在被裁之后继续为全家人买医疗保险将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奥巴马的医疗保险对中产阶级没有太多可取之处。如果有了公司提前退休的待遇，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如果年纪已经可以申请联邦政府的Medicare, 那么公司的待遇还可以补偿Medicare 的不足之处。如果本人够格Medicare 而配偶年纪不够，那么配偶可以继续享用公司的医序保险。拿了公司的医疗保险并不影响找其它的工作。这次裁员风暴中很多达到提前退休标准的员工都被裁了。我们部门有一个几乎被裁的工程师老酷，据老板说，HR（人力资源部）把老酷从被裁名单拿下来就是因为他还不够提前退休的资格。如此看来，HR还是挺人性化的。
HR借裁员之机从年龄上更新工程师的团队，几刀下来，工程师队伍的平均年纪明显的年轻了，从公司的经营和长远发展来看，这确实是一步好棋。但是这步棋对工会旗下的员工队伍没有任何影响。以前我写过一篇《话说工会》, 在其中详细介绍了工会旗下员工裁减方法。任何一次裁员都会使工会旗下员工更加老年化，公司管理阶层包括HR对此无计可施。我们公司的制图部门属于工会编制。裁员之后，他们的工作效率明显下降，用到制图部门的工程师们怨声载道。
公司裁员是由HR提方案，部门经理交名单，HR和上级主管审核。这样的过程为一些小肚鸡肠的老板提供了机会。这次程序部门的裁员名单令很多人惊讶。名单上有大家公认的技术大拿老万。老万既不够提前退的资格也不是闲着没活干的人。相反，他是部门许多关键项目的主力。我不认识老万。周围同事介绍平日里老万总是牛气哄哄，谁都不在他眼里，与顶头上司的关系一直吃紧。他们部门这次减员不足百分之二十。老万却赫然在裁员名单之上。
我享受夏威夷的阳光不亦乐乎之时，头上已顶了雷。与我共同罩着同一专业的同事也是个老中，叫石头，业务能力与我不相上下。如果我算老当益壮，人家可是正当年。谣言传出我的名字已经在裁员名单之上。被裁员工离去之日，以前与我共过事的朋友们还来与我道别。我曾经在公司一个子系统部门供过职。裁员名单正式公布之前，这个子系统部门老板把我现在老板找去要求确认我被裁的决定。他准备去和HR交涉把我从名单上拿下来然后安插到他的部门中去。我的老板告诉我其实我被裁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为了保住亲信，我老板的老板要求用某人来罩住我的专业。我老板是工程师出身，对我们专业的特殊性有些了解。他跟他的老板说如果要把某人放到这个专业，那么专业能力排队应该是庞静一石头二某人三。在业务能力评价上，看来HR选择听老板的而不是听老板的老板。
在专业能力排队的问题上我的幸运是因为老板懂行。这次许多部门都是外行挤走了内行。挤人之人通常都是上司要保之人。他在自己的专业是行家，可是公司又没有能力为一个专业容下多名专家，但是又舍不得失去人材，结果就有外行挤走内行的局面。在工程设计领域，并不是所有行业都是隔行如隔山。在一个行业做得如何往往取决于人品素质而不是专业训练背景。有一个精于动力系统的工程师被留下来，在系统标准部门找了一个位置。我认为他将来一定称职，虽然外行挤走了内行，对被挤走的内行不太公平，但这确实是公司爱惜人材的手段。换一个角度来说，从社会上找一个有经验的动力系统工程师比找一个系统标准工程师难得多。
我已经达到提前退休的标准，而石头正是年富力强。按这次裁员的风势，我被裁掉也是情理之中。我本人已经做好了提前退休的准备。在退休金（pension)和社会保险金(social security)可以启动之前，我可以用401K做日常开销。支持儿子们上学的费用已经另有专项存款，不必顾虑。小儿子根据我的401K和其它存款及日常生活开支帮我算了一笔帐，我提前退休没问题。儿子们也鼓励我提前退休。我自己非常盼望能够提前退休，如此我就可以实行梦想已久的宏伟写作计划了。可惜，事与愿违。
从我前任老板为我谋划出路可以想见我是一个有能力尽职守的员工。由于工作年头长，在本行业的小领域里也算小有名气。年前我带领我们部门的一个团队参予一部战车的评估。一些出自其它部门的旧的评估数据已经存在。在越野性能上我们的评估与旧的数据相差很多，而且我们评出的性能不如旧数据。公司上层为此头大。我与做此评估的工程师反复核实了原始数据和每一个计算过程。会上我坚持说我支持我们的数据，我无法支持旧数据。但公司上层决定用旧数据向客户报告。如果就此罢休，我们部门将在此项目上从此抬不起头。出于本能，我做了几种假设试图得出旧数据的结果。天道酬勤。我运气不错，找到了重复得到旧数据结果的方法。 我写了一篇白文，在文中详细论证了两个结果在推算过程中的不同。事情演变至此，事实胜于雄辩。公司也向客户坦诚了以前的评估失误。评估越野性能并不是我的本行。我能在那一轮混战中胜出凭的就是认真和执着。我的同事石头对待工作也很认真，但他很少与人争执，尤其是从来不在会上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我们专业只能留一个人，那么老板决定留一个肯言敢言的人也是合情合理。
肯言敢言在工程设计的领域里也是要分辨场合，并不是永远的利市。我的一个朋友因为在公司管理层会议上直言而被降职。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的言论直接破坏了大头目的威信。裁员之前他告诉我他很有危机感，他的老婆天天嘱咐他闭紧嘴巴少言语。他躲过了这次裁员风暴，只是以前他管着五六十人现在却是光杆司令。
石头和老酷进公司的年头差不多，也不够格提前退休。为什么HR没有对石头发慈悲呢？我把他们的不同之处摆一摆，众人也许从中看出端倪。石头是中国移民。老酷是几代生了根的白人。石头业余爱好钓鱼。老酷是虔诚的基督徒，贡献给教会许多业余时间。老酷有PhD头衔。石头虽有博士学位，但是中国学校所发。石头在公司从不与人谈论工作之外的话题。老酷逮空就针砭时弊，对政府行政评头品足。另外与老酷罩着同一专业的人虽然年轻但十分称职，可惜没有博士头衔。我和石头罩着一个专业。我有博士学位。公司的对外报告常常把作者的博士学位放在醒目之处。
我的另一个朋友芙，是女性又是黑人，仅此两项就使她在工程领域里格外显眼。而且她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上得心应手独挡一面。令我惊讶的是芙被裁了。离开公司那天她对我说她的老板不会为她做任何事情。我心里开始并不十分明白为什么芙这样说。后来我的朋友分析，告诉说芙一定会被裁，因为她曾经竞争过她现在老板的位置。当那个位置空缺之后，公司明文发函请有兴趣者参予这一位置的竞争。此前芙在这个部门工作多年，有足够的知识经验，也有足够的人际关系。她去应征这一位置理所当然。可惜她没有上边的支持者。后来这个位置给了一个外来的深肤色的墨西哥女人。她是公司一个大头的朋友。朋友说她当然会找机会除去曾经的竞争者。芙的不幸在所难免。细数一数在公司直线升官的年轻人，几乎每一个都有相当的背景，所谓背景不外乎几星的将军，协作公司的老板或公司董事会的成员。
本来想借裁员风暴写一些我对公司文化的理解，没想到扯开来不仅没重点而且竟然收不住。许多陈年往事都往笔尖跑，乱七八糟，还是留着以后慢慢整理吧。在此谢谢大家的耐心，以后接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