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的后院

旅行是一个人的事,看着外面的世界也就隐隐看到了自己。我喜欢用脚丈量艺术史,即美好也奢侈,一次次放逐归来都让艺术史成了肤浅的的文字。我同样喜欢体悟活生生的生命,即痛苦也快乐,一次次的邂逅都让枯燥的日子呈现出非同寻常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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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地中海南岸的艾克斯小镇(Aix-En-Provance)是塞尚(Paul Cézanne)的故乡,小镇的一草一木都是塞尚风景画中不断出现的主题。在他的笔下,树的形体都结实而没有太多的细节,树冠同样浑圆如一体,看上去就像人的肌肉般透着力度,结结实实地支撑起整个画面。蔓延至天际的地中海失去了波澜,显得沉静而厚重。海的深沉,树是高大,常常需要仰视,就好像一个人想起了父亲的模样。

在塞尚的眼中,外部世界都是存在于空间中结实的形体,在阳光下散发着层次丰富的色彩,这也是他的画没有同时代画家那样打碎的形体。他追寻的是事物表象之下不变的形体,空间和色彩,直觉的背后都带着深刻的思考,高更就曾称晚年的塞尚像个哲学家般常常对着圣-维克多山(Mont Sainte-Victoire)沉思。对待人物同样如此,他曾经执拗地要求模特坐着该安静的像个苹果。看很多他夫人和儿子的肖像,面部都是简练结实的形体,表情中透着挥之不去的疏离感。方寸画布之上,塞尚不再执迷于表象和叙事,绘画在他那里最终回归本真的形式和色彩。乔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在巴黎看到塞尚的油画展后深受触动曾南下普罗旺斯追寻塞尚的绘画足迹,这就是后来立体派(Cubism)的发端。在蓬皮杜(Pompidou)最近策划的立体派回顾展上,塞尚的两幅人物肖像就陈列在展厅的入口处。看着那两幅画,片刻之间我就迷失在了画面丰富而厚重的色彩之中,原来方寸之间也可以呈现出如此意想不到的深度。

塞尚的绘画是他几十年反复研究自然和表现事物的结果,这在他画室的后院就能看出蛛丝马迹。如今他的后院里都长满了已是郁郁葱葱的大树,画室掩映在树丛之中,满眼的绿色之中看不到繁花,四周沉静的可以听到树丛里穿过的风声。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大树,我恍然间想起了塞尚的很多风景画,此刻才明白为何塞尚笔下的树是如此的画法。塞尚曾不断地重复画同样的题材,也遗留下很多未完成的画,其间都能体会到他一路走来的艰难。据说有人看到塞尚曾把失败的画扔出画室的窗外,那些画就挂在后院的这些树杈上。

塞尚在母亲过世后不久就离开了布坊花园(Jas de Bouffan)在艾克斯小镇西部的山丘上建起了这间画室,他常常从这里步行至山顶反复画那座让他为之着迷的圣-维克多山。如今的画室和后院在战后都幸运地保存了下来,掩映在山坡的树丛中沐浴着地中海强烈而温暖的阳光。坐在院子里的林荫下,我似乎恍然间觉着或许就在某个时刻塞尚会搬着椅子开门转身从画室中蹒跚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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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尚山坡上的画室里今天依然封陈着一封他写给莫奈(Claude Monet)的亲笔信,这对当年惺惺相惜的患难知交在背运时期通过书信相互安慰和鼓励彼此,我从来没看到过那么恣意优美的法文。塞尚可算是个叛逆的富家子,而莫奈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小子。年轻时,他从吉维尼(Giverny)到巴黎画商那儿卖画的路费有时都是从邻里那里东拼西凑的,甚至有一年他都买不起一张车票去看望生了孩子的妻子。

我有时常常奇怪,莫奈曾饱受战乱和极度的贫穷,可他的画依然总是充满了温暖的阳光和缤纷的色彩,似乎他整个人都只是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就连最终告别妻子的方式也是拿起画笔留下她病榻前最后的容颜。看莫奈的画,你一定不会联想到他曾经遭遇贫穷的磨难。这也让我想起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在《简爱》(Jane Eyre)中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生就是含辛茹苦。

晚年得志的莫奈花了巨大的精力给自己打造了一座美仑美奂的花园。每年鲜花盛开的季节,大批的游人都会涌向吉维尼小镇,花园门前排起的人潮常常要绵延到几里开外,大大小小的画廊散布在街道的两旁。站在望不到尽头的人龙里我不禁想谁掌握了艺术史的话语权那都真是取之不尽的财富,曾经潦倒的莫奈如今俨然成了改写艺术史的小镇“英雄”。

随风摇曳的垂柳,满园纷呈的花卉,轻蔓在湖面上的浮萍,清幽的小径和日式的浮桥流水,他好像要把自己置身于伊甸园之中来扑捉光线中不停变幻的色彩。莫奈对光线和色彩的把握都是独到的,甚至近乎偏执,他会在绿色植物的阴影里加入暖色甚至是红色来加强对比,也敢于在雪景单调的暗部添上几笔淡淡的粉红色,那些高耸的教堂在光线变幻中成了为人间传递色彩的使者。

画画对莫奈而言更像是彻底的放逐,他醉心于光线之中变幻纷呈的色彩,外界的一切皆融化在画面之上的光线里。走在莫奈的花园里,似乎就迈入了另外一个了无尘嚣的世界,只有花园里走动的游人才让我意识到与外部世界的一丝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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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塞尚家的小镇不远,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阿尔勒(Arles)。梵高(Vincent Van Gogh)当年离开巴黎后就来到这里期盼着打造一个理想中的画家村,结果第一位邀请来的高更很快就彻底摧毁了他的痴梦。梵高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其实是个同外人和自己都无法相处的另类。塞尚出生在南方,莫奈虽然穷却有家小,而梵高只是个外乡人,他画室的后院只是如今依然流淌的罗纳河(Rhône)。如今那间坐落在火车站和小镇之间拐角处的小黄屋早已在战火中摧毁再也无迹可寻。

梵高曾经画过两幅星空下的夜晚,其中这幅画的就是流经他屋后的罗纳河之夜。我曾经在新加坡的国家美术馆和奥赛美术馆先后两次与这幅画邂逅,如今终于算是来到了画的源头。夜晚的罗纳河今天依然平静而开阔,而阿尔勒小镇夜晚的灯光和星空远没有梵高画面上那么明亮璀璨。画面上停泊在岸边的小渔船现在都已是依次排开的游轮搭载着八方慕名而来的游客,夏秋之季的小镇游人如织想要临时找个过夜的落脚处都不太可能,似乎梵高生前越倒霉身后的名头就越响亮,甚至响亮到盖过了小镇古罗马时期久远的历史。

阿尔勒小镇的夜晚出奇的静,静到巷子里看不到半个人影,孤寂都是梵高这个异乡人夜晚绕不开的致命伤。游荡在小镇里,我不禁想梵高最终糟糕的精神状态何尝不是他终年漂泊在外,无家无业,衣食无序和无人照顾的后遗症。一个人整天背着沉重的画具,在地中海夏季炙热的阳光下跑到几十里以外的郊外画画,夜晚回到小镇也许就只是在外面的酒吧或餐厅里随意解决每天的晚饭。说的直白些,梵高的画都是个人燃烧的激情,决非家居中的饰品,他生前卖不出几幅画都是必然的事。艺术史中常常充斥着学究式的理论,没有谁会讨论生活中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对他的影响。人必须得先活着,然后才能奢谈艺术。鲁迅曾在《伤逝》里说的更好些,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更或许正是因为梵高并不明白这些所谓人世间生存的道理,他才别无选择地成为了自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画家疯狂地燃烧着自己。

罗纳河的左岸是当年梵高白天外出画画归来的小路,每隔不远的路面上都标记着梵高的身影,那是他一副油画中的自画像,带个草帽,背着画具,迈着大步在地中海炽热的阳光下咧着嘴回头开心地笑着。在我回程去车站的最后一个路口,看着地面上他拐弯的标记我似乎看到那个刚刚从郊外画画归来的梵高正从路口转身朝着拐角处的小黄屋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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