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美术课讲通过Jasper Johns style tracing 来理解大师们的美术作品。描图作为一种学习的方法,眼到、手到、心到,揣摩大师们如何用笔,线条的行走和色彩的调配。课上用的范例是贾斯珀·约翰斯描塞尚的《浴者》,两幅画对比,约翰斯描的一幅在纽约的现代美术博物馆展出过。
老师带来一叠印象派的画作,从塞尚、高更到毕加索,人体和风景居多,让每个人选一幅描图。作为最菜的菜鸟我选了莫兰迪Giorgio Morandi的静物。它简洁安静,像是我的愿望。
我快描完的时候老师过来查看,随口问,你知不知道谁画的?
是一个住在托斯坎纳的画家,画了很多瓶子的,对吗?
对啊,住在博洛利亚!老师的兴奋点被我燃着了,她手指着自己带来给学生作画用的一堆啤酒瓶子说,那些是我家厨房台子上放的瓶子,我叫它们莫兰迪的瓶子。你也喜欢莫兰迪吗?
是的,他非常安静、能看见生活的温和。他有点迷人。
怎么个迷人?
我笑笑说,没什么。他住在博洛利亚,向南走一段路就是佛罗伦萨。守着乌菲斯博物馆他却在画瓶子。
老师说,他是现代派。
我不敢班门弄斧,但我还是说了自己的意见,我觉得并非是依据现代派和古典派来分野。
想冲缓我的对抗,我朝老师微笑了一下,继续说,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所以他令人着迷。
他受的是古典教育,老师说,但时间已经到了二十世纪初,潮流变了,他就画瓶子啦。
我看着面前的画,一只水瓶和几个罐子放在画中央,极柔和的色调,连阴影都不是那么寂黑的,调和进了他的礼貌。土黄、赭石、栗褐、咖啡、背景有着温柔的灰,是被阳光暖和起来的,博洛利亚的颜色。
莫兰迪一生都居住在博洛利亚,和母亲与三个妹妹住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兄妹四人都没有结婚。现在他的故居成了博物馆,他的房间里有画架和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他在那上面睡了五十五年。
博洛利亚是个典型的意大利古城,山上有天主教堂,旧城里有世界上最长的拱廊,可以沿着长廊上山去朝圣。快到中午了,太阳就把廊柱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廊内,让人踩着光栅走过去。
可是莫兰迪不画那样的风景,他宅在自己家里,反反复复地画家里的瓶子。他也画一些风景,但他只画他家门外的风景,从窗户望出去,看见邻居的房屋,一条路,一些树,喜欢用两点透视。
他画瓶子的时候,把它们稳定地摆在眼面前,画在画的中央。中午的时分,厨房里飘出慢火熬制出来的番茄肉酱好闻的气味,那是牛肉、培根、和新鲜的蔬菜、加上红酒与奶油混合交融在一起产生的一种香气,博洛利亚是肉酱意面诞生的地方。他一边等着午餐,一边看着光线和色彩在瓶子上亲昵。
莫兰迪的瓶子,老师带来两幅复印的画,见我在用手机拍照,说,都送你了。
他一生画了一千多张画,大多数是家中的瓶瓶罐罐。他画各种不透明的瓶子,盛过葡萄酒的、盛过橄榄油、盛过黑醋的。玻璃的瓶子让他画的带有白垩质的灰调,像是时间带着太多的灰尘沉滞在里面。
看莫兰迪的瓶子,我会立刻联想起他的人生,和看梵高的静物一样。他十九岁的时候父亲去世,身为一个意大利家庭中仅有的男子,他从此成了一家之主。十九岁,还在念美术学院,也就是一个大男孩吧。也是因为父亲的撒手人寰,他们搬家去了那栋现在变成博物馆的公寓。
毕业以后他靠当小学美术老师来养家,干了十五年。他没有工作室,在起居间的一个角落里作画,画自己生活里的瓶子。透过生活的不易和嘈杂,他看到生活的温和。
他是一个持墨索利尼式法西斯观点的人,并且,以他自己的话说,他坚定的信念“即便在最黑暗最风暴的时期也被完好的保存着”。如果他生活在别处,极端的例子,譬如他生活在一个中国的城市,那几个瓶子恐怕早就粉身碎骨了。而博洛利亚却能让他继续在他念书的学院里担任教授,继续安安静静地画他的瓶子。他把观点藏在那些瓶子里面,博洛利亚把他的瓶子陈列在博物馆里。站在他画的瓶子面前,人们听见的是纯粹的视觉语言,不附加任何的意义。
他那些瓶子,日常的、平凡细小的题材,简单的美、宁静的抒情。它们是他的模特,也是他的朋友,是他的邻居,也是他的家人。他一生都和三个妹妹生活在一个屋顶下面,死后他们也葬在一处,在父母的身边。这一家人始终待在一起,整整齐齐的。
看他的瓶子,总能被他轻轻的感动,想着也要珍爱每一天,更珍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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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割线以下的图片来自网络。莫兰迪的用色如今有个特定的名字,叫莫兰迪色系。